
當醫學診斷書上的“腦癱”二字將人生切割成無數碎片,24歲的牛宇雨用自己的努力重新拼湊出屬于她的完整世界。這個因腦癱被禁錮住身體的姑娘,在無數個與痙攣對抗的深夜里以字典為槳、屏幕為帆,除了學習中文外,還拼盡全力學習英、日、法3種外語。她的故事不是奇跡的樣本,而是一個人在命運的褶皺里如何尋找坐標—當困境將生活變得黑暗,依舊可以在裂縫中看到星光,成為那個追光者!
1.被禁錮的身體
凌晨3時的潞州區合成小區,一扇蒙著薄霜的窗戶透出微弱燈光。此時,牛宇雨趴在床上,正在電腦前與一位非洲網友討論《小王子》。她的右手食指以每分鐘3次的頻率點擊鍵盤,這個簡單的動作需要調動全身肌肉對抗痙攣。窗臺上褪色的毛絨兔壓著3本英語詞典,書脊的燙金文字在屏幕反光中若隱若現。這張1.8米寬的鐵床,既是她的病榻,也是牛宇雨瞭望世界的舷窗。
上午9時,媽媽桑紅燕走進牛宇雨的房間,醒來的小雨躺在寬大的鐵床上,向媽媽撒嬌。床頭的鐵欄桿銹跡斑斑,上面掛著她最喜歡的一條酒紅色發帶。暖氣不足的房間里,小雨的運動軌跡被刻進每一個角落——床尾用來拉伸的舊毛巾,窗臺上用皮筋固定的英語詞典,床腳下放著的粉色啞鈴和壺鈴。
24年前,因難產導致的腦癱將這個女孩永遠困在方寸之間。無法自主進食,不能清晰發音,連翻書都要集中全身的力氣。“但我們從沒有想過放棄。”剛剛進門的父親牛東林搓著凍紅的手說。小雨出生后媽媽全職照料她的生活起居,全家人靠爸爸牛東林微薄的收入維持生活。“這24年過得很難,但只要活著一天,就得好好照顧她一天。”就這樣,父母用24年光陰編織成安全網,托住女兒搖搖欲墜的夢想。
2.裂縫里的星光
家里人把最大的臥室給了牛宇雨。臥室泛黃的墻壁上,TFBOYS的海報邊緣已微微卷曲,畫面中青澀的3個男孩微笑地看著遠方。2015年,14歲的牛宇雨偶然看到TFBOYS的成員王源用英語演講時,她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,喉嚨里迸發出變調的“English”。母親湊近才聽清,女兒正用扭曲的發音重復:“學英語……我也要……”
父母并沒有當真,但還是給她購買了一臺智能手機,這對于牛家來說并不容易。“我們存了好幾個月錢才買下來。本來日子就過得很拮據,那幾個月更是連葷腥都不敢沾。”桑紅燕回憶說。這部手機從此便成了牛宇雨的“語言實驗室”:她將電子詞典單詞發音調至0.75倍速,用下巴抵住枕頭,側臉緊貼揚聲器,模仿每個音節時面部肌肉因用力而抽搐。
由于腦癱導致的運動障礙,牛宇雨無法正常書寫。這反而造就了她獨特的學習方法,她將每個單詞編織成故事,將語法規則轉化為圖像。在她的腦海中,英語時態是流動的河水,助詞是精巧的折紙,語法是光影的交替。
英語,讓牛宇雨在生命的裂縫里仿佛看到一片星光,她仰望,她追尋。此后的幾年間,牛宇雨每天學習到凌晨3時。她雙腿反折端坐在床上幾個小時,沒有老師、不能書寫,甚至無法準確發音。深夜,當她痙攣的手指誤觸屏幕數十次才能點亮一個單詞時,爸爸媽媽會在門外偷偷抹淚,而她用氣聲對自己說:“再試一次。”
3.跨越經緯度的相遇
3歲那年,牛宇雨趴在幼兒園鐵門外看孩子們嬉鬧的身影,喉間發出“啊”的長音。那時的她只是想要一個玩伴,一個朋友。
2018年,當牛宇雨的Hello Talk聊天框彈出第一條英文消息:“Hi Amber, I’m Bupe from Zambia.”(嗨,Amber,我是來自贊比亞的Bupe。)爸爸記得,女兒那晚的笑聲像風鈴。
牛宇雨衣柜頂端的鐵盒收藏著她的“寶貝”,里面有非洲朋友寄來的褪色的非洲菊標本,有韓國女孩樸淵鏡的手寫信,還有很多朋友送給小雨的禮物。今年春節,在武漢留學的加納男孩兒雅澤德穿越風雪來到長治,在逼仄的客廳里和牛宇雨一家包餃子,慶團圓,小雨3歲時要“朋友”的愿望終于成真。
在學習英語的過程中,Hello Talk軟件成了牛宇雨的“世界之窗”。在這里,世界各地的同齡人努力傾聽小雨的每一句話,耐心與她交流,小雨充滿自信。“語言不是目的,是橋。”牛宇雨用指節敲擊出這句話時,讓人想起沙漠植物向著水源蜿蜒的根系。
“宇雨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敢。”雅澤德說。如今,小雨通訊錄里的朋友來自不同的國家,她的世界在4.7英寸的電腦屏幕里展開,語言開拓著她認知的疆界,她和朋友們跨越經緯度相遇。疾病縱是桎梏,思想已飛翔在天空。小雨在動態中更新:“My body is a broken boat,but my soul has crossed seven oceans.”(我的身體是艘破船,但靈魂已跨越七大洋。)
4.在文字中站立
小雨褪色的書架上,放著兩排書籍,除了一些中文名著,還有英文原著、日文漫畫、法文字典。3歲那年,媽媽桑紅燕開始教小雨認拼音和基本的漢字,長大一些,小雨開始拿著字典學習。雖然不能書寫,但是她有自己獨特的記憶方法。“后來有了手機,孩子就用拼音書寫法點擊字母拼寫寫字,剛開始還有些錯別字,現在基本沒有了,溝通也很流暢。”爸爸牛東林很欣慰。
小雨對語言是很有天賦的。她學習英語幾年后就開始閱讀英文原版圖書,《小王子》和《飄》是她的最愛。記者問及她喜歡的角色時,小雨突然挺直脊背,用含混但堅定的發音吐出“Melanie”(梅蘭妮)——小說《飄》里那個看似柔弱卻蘊含巨大生命力的女子。
小雨的閱讀方式和學習英語時一樣,雙腿反折坐在床上,將書攤在腿上,每讀三行需休息兩分鐘緩解頸部痙攣。“她記單詞和漢字就像在腦子里蓋房子。”爸爸牛東林說,“每個字母都有固定位置。”無法書寫的缺陷,反而造就了她的腦內圖像記憶——還記得看完《飄》的那天,她笑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。
幾年前,牛宇雨開始學習日語和法語,她還是像以往一樣努力,現在已經能看懂簡單的日文漫畫書,“法語很美也很難,我學得不好,要努力。”小雨輕輕地說。
5.一萬公里的約定
“美是尊嚴。”牛宇雨在自己的社交賬號里寫道。2月12日,當記者踏著薄冰走進小雨的家中,她已戴上那條酒紅色的發帶,坐在沙發上等待。
小雨用不靈活的手將碎發別進發帶,脖頸努力挺直。她讓媽媽告訴我們,網友夸她“像琥珀一樣閃耀”,她回復:“Amber(小雨的英文名)本來就是琥珀呀。”
上午11時,視頻通話提示音響起。牛宇雨突然挺直脊背,手指在屏幕上劃出濕潤的痕跡——這是她與痙攣對抗的方式。畫面亮起的瞬間,小雨的笑容如陽光燦爛。
“你的發帶真漂亮!”雅澤德在鏡頭那邊大笑。牛宇雨也發出“咯咯”的笑聲,左手小幅度晃動。這場持續30分鐘的對話里,她說了15個完整英文句子,男孩耐心傾聽,與她暢聊。
掛斷后,小雨點開相冊里標注的“贊比亞清單”:獨立進食(努力實現)、存夠機票錢、最后一條寫著:“帶爸媽看最亮的星空。”
暮色降臨,合成小區外的洗煤廠煙囪在窗前投下陰影。牛宇雨打開床頭燈,光暈籠罩著鐵床、詞典和床上那個陪伴了她10多年的小熊布偶。這個被身體禁錮的女孩,正用目光丈量著地球儀上中國與非洲距離,“我~想~去~贊~比~亞……”這是她和朋友Bupe相約萬里的約定。此時,順著小雨的目光望去,玻璃上的霜花正在暖氣中化作細流,蜿蜒出一道晶亮的水痕……(文/本報記者 楊亞娟 圖/本報記者 李陽鴻)
【記者手記】
最初聽到牛宇雨的故事,很多人都難以置信。這個被醫學判定為“腦癱”的女孩,如何學習3種外國語言?而當母親桑紅燕輕輕掀起女兒后頸處的衣服,露出因常年保持學習姿勢而形成的深褐色壓痕;當父親牛東林展示那部屏幕布滿劃痕的舊手機——那是夫妻倆省吃儉用為女兒購置的“語言實驗室”;當看到小雨用顫抖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“他們為我造了翅膀”時,所有的疑慮都化作眼眶的溫熱。
24年來,這對平凡的父母一次次面對命運的詰問—出生便成為殘疾的女兒,因企業效益不好收入微薄的經濟困境,簡陋的居室,簡單的一日三餐。但他們依然用愛為女兒鑄造著最柔軟的鎧甲——深夜門縫里壓抑的哽咽,為女兒擦拭口水時輕柔的指尖,一天都不敢怠慢的細心呵護,無一不訴說著一個家庭用生命托舉生命的故事。
“我們只是扶著她蹣跚學步的拐杖。”父親牛東林搓著長滿老繭的手說。正是這雙布滿裂痕的手,二十四年如一日地為女兒按摩痙攣的四肢;正是母親那雙不再明亮的眼睛,在無數個夜晚溫暖地陪伴女兒度過學習時光。他們用愛,讓被困在鐵床上的雛鳥得以觸摸星空。
臨別時,小雨又開始了學習。她依舊雙腿折反坐在床上,艱難地敲擊鍵盤,當她的手指在電腦屏幕上滑動,當她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,我們看到的不是殘缺,而是人類如何在禁錮中戰勝自我,勇敢追光。
冰層終將消融。有些光,注定要照亮整個世界。這光芒里既有追光者不屈的鋒芒,更蘊含著托光者無聲的守望。